[原创] 武 （连载之 2）

实力

二
    小孩子一落地，第一件事，便是由大人给他取名。
    名字又分乳名和大号，乳名是随口叫图个方便，也能体现父母的溺爱。叫“阿猫阿狗”的相信不在少数。
    可大号就不一样了。
    为了给孩子取个大号，也就是正名，往往会让做父母的挖空心思，绞尽脑汁，有时还会劳动本族的长辈和附近一带大家公认的有学识的人。
    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人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又好听又有意义的名字。名字里，饱含着父母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和期望。
    但不管怎样说，名字只是名字，孩子长大后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，与他的名字往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
    古往今来，很多乱臣贼子的名字都很响亮，很有气派，也有很多忠臣烈士的名字都很一般，很平常。
    这些人的名字都写进了史书里，当然，有遗臭万年与流芳千古之分。但他们的名字之所以被写进史书，和名字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。
   
    常凡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。
    从字面上看，父母是希望他长大后，能平平凡凡，平安地度过一生。
    但常凡却绝不是个平凡的人。
    阿丑这个名字也很普通，会让人想到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长得很丑，很难看。
    有一种人，哪怕你已经见过他不下十次了，可只要一转眼，你就会把他的长相完完全全地忘掉，一点影子都不会在脑子里留下。对这种人当然也有很多词可以用来形容，但最最准确的词只有一个——“普通”。
    阿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。阿丑不丑， 阿丑的眉毛又短又粗，四方形的额头下面，挤着两只黄豆般大小的圆眼睛。
    这是他身上惟一有特点的地方。
   
    观石桥是干水河边的一个小村子。
    村子不大，总共也不过百十来户人家，而且十之八九都是老老实实的种田人。
    村里村外，有很多树。每户土墙围就的农家小院里，也都有两三棵高大的柿树。
    每到夏天，人们都会将饭桌摆在院子里的树阴下，一边吃饭，一边纳凉。孩子们会三五成群地穿过村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柿树林，到干水河边去玩水，去摸鱼捉虾。
    如果你站在村外的一处高坡上，远远看去，就会发现观石桥简直就像是长在树林里一般。每当有风吹过，树梢就会荡动起来，宛如一大片绿色的波涛，而人家的屋顶则像是在绿色波涛中出没的一块块黑色或黄色的礁石。
    农家小院清一色都是土墙草顶，那黑色的屋顶，是村中为数不多的几户青砖瓦房。
    在干水河边，像观石桥这种临河的小村庄还有很多。其实，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，不论是大江南北还是大河上下，这样的小村庄可谓比比皆是。像这种小村庄本不该很有名，因为在中国，它们实在是太多，也太普通了。
    但小小的观石桥就很有名，是因为村里住的一个人。
    这个人就是常凡。
    常凡在观石桥就做两件事：教书与看病。
    常凡并不是个私塾先生，村里的人也从不把他视为私塾先生。
    因为私塾先生们都是靠教书糊口的，而这些农家孩子在常凡家念书识字，根本就不用交一文钱。常凡很少出门。在家里，除了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外，剩下的时间，大都是在看书。据他的几个学生说，常凡家里有一间大屋，里面装满了书，到底有多少册，他们数都数不过来。
    常凡的医术又有多高，谁也不清楚，但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如果家里有人生病，都会到常家来求药。
    他们从来就不请常凡上门门诊，也从来不把病人送到常凡家里来。
    因为他们知道，根本用不着。
    每次都是病人的一个家属到常凡家去，将病人的情况说给常凡听，不管来人多么着急，常凡总是会让他先坐下来，喝一杯茶，喘口气，然后再慢慢说。
    等来人的话说完，常凡已经将药配好了。吃了他配的药，再重的病，不出三天，一定会痊愈。
    常凡从来不收诊费或谢仪。病人登门道谢，他就会笑眯眯地告诉这个人，以后在哪些方面应该注意保养。
    在村民们的心目中，常凡是个大好人，也是个很奇怪的人。
    和观石桥绝大多数的村民一样，常凡也不是本地人。他是什么时候在观石桥定居的，没人能说清楚，至于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，就更没有人知道了。
    常凡在小小的观石桥里过着这样一种悠然闲适的生活。很可能会有人认为，这样的生活不免枯燥乏味，但常凡却显得平静而满足。
    四年前的一天，他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。因为有一个人前来拜访常凡，他的名气也立即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顶峰。
    这个人就是解缙。
    天下公认的当朝第一大才子，官拜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，解缙解大绅。

    解缙登门拜访的那一天，常凡恰好不在家。
    单人独骑的解缙当然有些失望，一个老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让进前院的客厅，恭恭敬敬地捧上一杯清茶，然后恭恭敬敬地告诉他，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，并请他留下姓名。
    解缙问道：“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？”
    老家人说道：“说不准，也许三天五天，也许下午就能回来。”
    解缙的心里对常凡这个人立即就有些看不上了，他认为常凡是故作此举，沽名钓誉。
    连茶杯沿都没有碰，他就站起身，淡淡道了一声：“打扰。”抬脚就向外走。
   
    试想，一个对当朝第一大才子故意避而不见的人，在人们的心目中将会树立起一尊何等光辉的形象呢？
    “看来，今天我拜访不遇的故事，明天就会传遍京城了！”解缙在心里冷笑道。
    已经走到大门边，他突然停了下来。
    他的目光被厢房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吸引住了。
    少年身着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衣，正负着手，皱着眉，在厢房外踱来踱去。
    少年的皮肤很黑，也很粗，长相也远谈不上清秀俊雅，但解缙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，好半天没有移开。
    很显然，这是一个农家少年，但这少年的眉目之间，却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。
    解缙问：“这个少年人是谁？”
    他身后的老家人恭恭敬敬地答：“是先生收的弟子。”
    解缙微点了点头，又问：“他随先生读书有多长时间了？”
    老家人答：“有四年多了。”
    解缙心里一动，转身对老家人道：“我想去学堂看看，不知道行不行？”
    老家人道：“行，行，有什么不行的，先生请。”
    解缙微笑道；“老人家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，不用陪着我。”
    老家人只能尊命，转过身拖着迟缓的步子向后院走去。
    解缙径直走到那农家少年身边，微笑道：“干什么呢？是不是在作诗？”
    少年一怔，抬头道：“是。”
    解缙含笑道：“是先生出门前留的题自吧？”
    少年又一怔，方道：“是。”
    解缙道：“怎么，题目很难？”
    少年的脸红了红，低声道：“不是。诗早就作好了，只不过有一句总觉得不是太恰当。”
    解缙笑眯眯地道：“能不能拿给我看看、’
    少年迟疑着，脸更红了。
    解缙一笑，悠悠地道：“小朋友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？”


    常凡在钓鱼，常凡外出就做两件事：采药和钓鱼。钓鱼是为了静心。
    坐在河边草地上，背靠着一棵斜生的老柿树，眼睛半眯着，盯着水面上的浮漂。
    浮漂漂在静静的水面上，随着细碎的波纹轻轻地晃来荡去，就是没有半点下沉的意思。
    岸边浅水中，浸着一只竹编的鱼篓。
    鱼篓是空的。
    快一个时辰了，常凡连半条鱼也没有钓上来。
    常凡轻轻叹了口气，将鱼竿插进身边的石头缝里，固定好，伸展双臂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“不管怎样说，今儿是清静的一天。”
   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，他身后的柿树林中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。
    “大概是村里人挑水来了吧。”常凡仍然坐着，连头都没有回。
    脚步声一直响到他身后，停了下来。
    常凡略略侧过头，不禁微微吃了一惊。
    来人不是观石桥的人，这个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。
    更让他吃惊的是，来人冲他笑了笑，竟然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。这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，三绺长须一直垂到胸口，白面细眼，满脸和气。
    常凡忍不住想问问这人是谁，到这里来干什么，但他刚要张口，中年文士就轻轻地“嘘”了一声，指着河面，压压声音道：“咬钩了！”
    果然有鱼咬钩了。
   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的渔漂正一下一下抖动着，直往水里沉。
    常凡将渔竿从石缝里拔出来，一抖手腕．就要起竿。
    中年文士忙道：“等一等，再等一等。”
  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像是怕把鱼吓跑了似的，常凡看了他一眼，不禁有些好笑。
    这人可真有意思。
    中年文士却没看常凡，他的目光紧盯着抖动的浮漂，神情紧张而兴奋。
    忽然，他叫了起来：“快，快，快起竿！”
    常凡一挥手，漂却仍然直往水里沉。
    中年文士伸手将渔竿抢了过去，两手紧握着渔竿，使劲往上扬，一面兴奋地叫道：“嘿，是个大家伙！”
    果真是个大家伙！
    “扑刺刺”一阵水响，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青鱼被拖出了水面。
    大青鱼在水面剧烈地扭动着，挣扎着，拍打着，力量大得惊人。
    阳光照在丰满刚健的鱼身上，鱼鳞跃起一片炫目的光芒。
    钓竿已经被它弯成了一张大弓，鱼线绷得笔直，铁紧。
    常凡不禁也兴奋起来、大声道：“快拉呀，别让它挣脱了钩！”
    中年文士将渔竿塞回常凡手中，说了一句：“别太用劲，慢慢往水边拉，”撩起袍襟就冲进了河里。
    他竟然连鞋袜都没有脱。
    折腾了好半天，俩人才把鱼弄到了岸上，常凡累出了好一身大汗，中年文土的两腿已是水淋淋的了。
    常凡笑道：“兄台对钓鱼颇有心得嘛。”
    中年文士坐在草地上，慢慢脱下鞋袜，晾在一边，也笑道：“那是。只不过像这样大的鱼，还是第一次钓到。”
    常凡道：“这条河里的鱼一向很肥的，兄台如有兴趣，不防再钓一阵子。”
    一面说着，他一面将备用的渔竿递了过去。
    中年文士将已湿了一半的长袍脱了下来，搭在一根树枝上，道：“也好，反正衣服也湿了，干脆在这里享享清福。”
    常凡道：“离远点下钓，别把我的鱼也搅和跑了。”
    中年文士一笑道：“好意思说这种话？要不是我，刚才那条大鱼你能钓上来？”
    这人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。
    常凡对他的印象简直好极了，好的连他的姓名都忘了问了。
    二人又一本正经地钓起了鱼，等到他们兴尽收竿时，天色已黑了下来。
    清爽的晚风拂着水面，送来了凉丝丝的水气和对岸传来的虫鸣蛙鼓声。一群流萤在草丛中上下翻飞。
    常凡收拾好渔具，提着沉重的渔篓，准备回家去了。他看了一看中年文土，道：“天色已晚，兄台…”
    中年文士打断了他的话，悠悠地道：“是啊，天色已晚，你的意思不请我吃顿饭？”
    常凡忍不住又笑了，道：“当然，当然，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    他晃了晃渔篓，接着道：“再说，这里面的鱼可有一半是你钓上来的。”
    中年文士瞪眼道：“什么？一半？至少一大半！”
    常凡哈哈大笑，道：“那你该提着它才对。”
    常凡拎着渔竿，中年文士提着渔篓，两人一前一后往观石桥走去。走着走着，中年文士忽然停下来，笑道；“常凡兄果真是个很奇怪的人。”
    常凡一怔，道：“怎么，兄台知道在下的名字？”
    中年义士微笑道：“当然，在下今天就是专程前来拜访常兄的。”
    常凡又一怔，方道：“兄台为什么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呢？”
    中年文土道：“在下帮你钓了半天鱼，你却连在下是什么人都不问一声，还不奇怪吗？”
    常凡这才想起自己果然不知道他是谁：“敢问兄台高姓大名？”
    中年文士笑眯眯地道：“在下姓解，解缙。”

    解缙和常凡的这一段逸事，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。常凡和解绍从此成了真正的好朋友。几个月后，常凡家门前，突然又冷清起来了。原因很简单，大才子解缙获罪下了大狱。
    常凡的名气并没有因为解缙的下狱而受任何影响，登门拜访他的人虽说比以前少得多了，但来的人都是真正的雅士文人。
    这些人与常凡交往，纯粹是谈文弄墨，没有其它任何目的。
    他们渐渐都成了常凡的真正的朋友。

     常凡的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、闲适。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读书、采药、钓鱼，当然，时不时也要接待一些朋友。
    除了经常往来的那班文人雅士之外，常凡还有两个极好的朋友。
   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，因为他们和常凡的交情，在常凡成为名人之前，就已很深厚了。
    这两个朋友一个叫吴西阁，另一个叫阿丑。

    说起吴西阁，那可是大大地有名。
    他是一个御医，就是专门给皇帝看病的人，也是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中，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。
    吴西阁本来只是京城里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郎中，请他看过病的人虽不算少，也不算多。
    同行们说起他的医术来，一向都只是淡淡地道：“他呀，还行。”
    吴西阁是在一夜之间由小郎中变成大御医的。
    有一次皇帝临出征前，突然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。病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可所有的御医都治不好。
    吴西阁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个消息，便跑去毛遂自荐，一剂汤药下去，皇帝就此康复了。
    从此，吴西阁名扬四海，平步青云。

    阿丑是庆寿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。
    他没有法号，甚至可以说没有姓名。“阿丑”这个名字，是庆寿寺里的八陀禅师给他起的。
    八陀禅师是庆寿寺里著名的高僧。

    十四年前，八陀禅师云游归来，抱回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。谁都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的身世。问八陀禅师，他只说是路边无意中捡到的。
    这个小男孩就是现在的阿丑。阿丑是在庆寿寺的善堂里长大的。

    像这样地一个干粗活的小和尚竟会和常凡交上朋友，这事说出去，只怕没几个人会相信，因为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。
    但世上有许多事，越不可能发生就越要发生。
    比如说，现在有人告诉你，阿丑其实是一个武功高手，你会相信吗？
    当然不。
   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说这话的一定是个疯子。
    但阿丑的确会武功，而且他的武功练得还非常不错。所谓“世事无常”便是如此吧。
    那个在解缙面前吟诗的少年便是阿丑，只是那个时候阿丑尚未剃度。常凡一直把阿丑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，长大后又当作亲密朋友，以至于有传闻说阿丑是常凡的私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