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于《科幻世界》2011增刊 向JOJO致敬的替身小说 《沙曼只在周五工作》（连载一）

胡张

沙曼只在周五工作

文 / 胡钰程

1

目前看来，“组织”其实并不算什么黑帮，也绝不是邪教，但每次交接任务都像老电影里演的那样，选择在肮脏昏暗的小巷里—— 一扇油漆严重剥落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，嘈杂的声音顿时从养猪场一般的酒吧内传来，逆光中，一位彪形大汉伸出手，递过任务条，一言不发……直到现在，沙曼都还不知道组织的领头人是谁。
G区，E2建筑群，301大楼……
沙曼借着巷口投射过来的路灯光，快速浏览了一遍手里的字条，压低了宽边帽檐，走出巷子。
我为什么会替这伙人卖命？
沙曼当然知道答案，但有时还是忍不住自问。显然，这份差事令他不快。
G区在城市的最南边，和其他几个区一样，塞满了整日忙碌的人群和队伍日渐壮大的……人们怎么说的来着？
“智能工具……”“现代化设备……”“电子科技产品……”
沙曼对这些字眼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，念叨这些词汇如同嚼蜡。
悬浮列车快速穿过市中心，朝南奔去。沙曼内心平静，倚靠着车窗睡着了。
梦中，他又看到了那一幕——暗红的鲜血，怀里迅速变冷的尸体，他呼吸急促，颤抖着举起染血的双手，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惊呼……
沙曼猛地睁开眼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。几位乘客正在下车，列车到站了。
他都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这个梦中惊醒了。

E2建筑群不难找，因为它是整个G区的骄傲。
“你瞧，那片梦幻般的楼宇就是啦！”出了站，沙曼向他碰见的第一位路人询问，对方不无自豪地朝远处一指，同时不忘惊奇地打量一番沙曼——都什么年代了，还有人问路？！
沙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层层叠叠的楼宇间，一个巨大的“凹”字映入眼帘，外围楼群的墙体点缀着数不清的五彩“灯泡”，按某种规律变换着图案。他看的时候，彩灯阵列正呈现出海底的图景。
“俗不可耐。”沙曼心里想。
谢过路人，他匆匆朝“海底世界”走去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流当中。
十分钟后，沙曼站在了巨大的“凹”字前，现在它是一片原始森林。沙曼皱了下眉头，在排列密集的楼体间寻找“301”，很快，他就确定了目标所在。
今晚可要洗劫一整栋楼啊……
沙曼环顾左右，朝E2的侧面围墙走去。
他从不正面突破安保设施。组织里大部分“工人”都喜欢炫耀自己的能力，但他沙曼不，无谓的破坏不是他的风格，并且……
“我只在周五工作。”进入组织的第一天，沙曼就和领导人定好了。至于理由，只有他自己知道。从此，沙曼也算有了自己的“风格”。
只在周五工作的沙曼。
邻近一片楼群的投影给沙曼提供了极佳的隐蔽点，他站在一道六七米高的钢化围墙外，发动了自己的“替身”。
替身、守护灵、灵魂使者……对于这种“东西”，怎么称呼的都有，当然，工人们更喜欢用给它们起的专属名字。
沙曼称它为——深沉星期五。
在沙曼从内心呼唤它的同一时刻，一只若隐若现的大手出现在墙面上，与此同时，沙曼感到脑后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——透过脖颈处的皮肤，一盏蓝色的小灯在做脉冲式闪烁——这是领导人植入他体内的“芽”激活时的表现。
沙曼还是有些不适应，确切地说，他很不爽，但他毫无办法。
还是老实工作吧。
那只黑色的大手像膨胀的气球般迅速伸长变大，前臂的甲状物凸起已经清晰可见。沙曼奋力跳起，那只大手同时移动到了他头顶六米左右的位置，牢牢抓住墙头。紧接着，沙曼念头一动，他身高一百九十厘米、体重八十八公斤的身躯就被拉拽到了墙头。
替身真是神奇的东西啊。
沙曼看了看刚才站脚的位置，盯着自己的手掌想。
虽然获得这种特殊能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，但沙曼还是常常感叹它的奇妙——凭借意念支配，威力强大而又神秘莫测。这种饱含兴奋与得意的感叹甚至盖过了对其原理的好奇，所以沙曼至今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。
也许自己就像老电影《X战警》中提到的变种人吧……
围墙下是一条安静的小路，沙曼收回思绪，纵身一跃，稳稳落地，然后直奔301号楼。

2

301大楼内部。
在深沉星期五的协助下，沙曼轻松搞定了两层安保系统，潜入非常顺利。
开始工作了。
没有料到，第一扇门后迎接他的不是空荡荡的房间，而是……
“查尔斯，你可以叫我查尔斯。”对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，翘着二郎腿，面带微笑地说。
沙曼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钟。开门前，他并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有人，就凭这一点，这个叫查尔斯的就绝不是什么善类。
“坐啊，沙曼，别客气。”查尔斯张开双臂，笑得更厉害了，微笑破裂开来，弥漫着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而他的眼睛却始终藏在宽边礼帽帽檐的阴影下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？”沙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走到侧面的单人沙发处坐下。
“哦，这个嘛……”查尔斯捏了捏自己的八角胡，“因为我想知道。”
什么意思？他想知道？
沙曼皱了皱眉头，深沉星期五已经在体内按捺不住了，随时准备给这个大鼻子尖下巴的查尔斯一记重拳。
“不要急着发动你的深沉星期五，中国人。”查尔斯那张红得有点儿过分的嘴唇仍呈香蕉形。
他知道的可真不少！
沙曼清楚地感到后背一阵发凉——自打工作以来，这是他最手足无措的一次。之前他遇到过的状况无非是主人突然回家，或者是几台职守机器人，但在深沉星期五的能力面前，这些都不是问题。
沙曼紧紧盯着眼前的家伙。
不明来路的查尔斯站了起来，扯了扯自己的灰色条纹西装前襟，在客厅里来回踱步，“长话短说吧，沙曼——虽然有时候我更喜欢绕弯子，要知道，语言是门艺术——我也拥有你那种超能力，你可以叫它灰色潜行。”
说着，一个身高和体型与查尔斯差不多的东西从他背后露出了半个身子，通体灰色，泛着淡淡的金属质感的光泽，关节部位有一些椭圆形的甲状覆盖物，小小的尖脑袋，蜂窝状的圆眼睛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两片朝上弯曲的红嘴唇，和它的本体一个德性。
组织里其他工人的替身沙曼也见过不少，但发动替身往往意味着战斗——谁会闲着没事儿动用自己的超能力呢？！
沙曼没有说话，他在揣测查尔斯的意图。
“怎么，不给我看看你的深沉星期五吗？”对方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“那恐怕意味着咱们得干一架！”沙曼冷冷地开口。
“好啊!”查尔斯不动声色地回应道。
话音刚落，沙曼就看见一道暗影顺着地毯闪电般冲了过来。
他竟然攻击了！
沙曼不敢怠慢，意念瞬动，一阵微小的刺痛随即从后颈传来——妈的，如果每次发动深沉星期五时能免去这针扎般的感觉，他不知该有多爽！
深沉星期五那宽阔结实的后背出现在沙曼眼前，它朝上举起双臂，紧接着猛然砸下，整个房间都为之震动了。
那道水蛇般的暗影被迫改变方向，绕过深沉星期五的双拳，嗖地一下潜行到了门口附近的橱柜下。
“嗯，反应不错。”查尔斯一副悠然观战的姿态，“尝尝这个。”
灰色潜行没有从刚才的藏身处杀出来，倒像变戏法般从沙曼左边的窗帘下蹦了出来。幸亏沙曼够警惕，深沉星期五及时转身，单臂挡住了灰色潜行的拳头。沙曼判断得没错，查尔斯的身高体重都远不及自己，他的替身也不大可能有多么强的攻击力量。
一般来说，替身的外型和它们的本体比较接近，而体型又往往决定着力量的强弱，但这也很可能意味着它有更有效的攻击距离和更多元的攻击手段。
沙曼跟进了一拳，深沉星期五挥出右拳，朝眼前的敌人拦腰砸去。
令沙曼意想不到的是，灰色潜行竟然抓住攻向自己的拳头腾空而起，像杂耍演员一样倒立在半空中。不过露出这么大的空挡，沙曼可不会错失良机。
又是一记重拳，这次深沉星期五抡圆了臂膀，以求攻击范围达到最大。
嗖的一声，灰色潜行突然像一股泄地水银似的遁地而逃，化作一道暗影消失了。
“哈哈哈……不错不错。”查尔斯莫名其妙地起身鼓掌。
沙曼虽然还坐着，却已经满头大汗——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真刀真枪的跟同样拥有替身能力的人对战。
“好了，见识过了，它很不错。”查尔斯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，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刚才的打斗一样。
沙曼越发搞不清状况，直觉告诉他，这种时候最好闪人，于是他站了起来。
“别急啊，沙曼，谈话才刚刚开始呢。”
“我还有工作要做，恕不奉陪。”话说出口，沙曼就有点儿后悔——干吗跟他说这个呢。
“哈哈哈，工作。”查尔斯果然接上了话茬，“你把这称为工作吗？潜入空室，洗劫钱财，哦不，不能说是洗劫，应该说是……调换。”
查尔斯伸出食指，在空中晃了两圈。
“你们拿走真金白银，换上赝品，真是奇怪的行为啊，你不觉得吗？”
沙曼不关心工作内容，他是被迫的，所以他从来不去揣测领导人的意图。他只在周五这天工作，找到任务条上的地址，潜入空荡荡的房间，拿走指定的物品，留下一模一样的替代品，就这样。
但是这些，查尔斯又是怎么知道的呢？
“还有待成长啊，沙曼。”查尔斯站了起来，一副说教的口吻，“仔细研究一下你带来的东西，它们可不单单是赝品。”
沙曼下意识的把手伸进风衣口袋，里面是一部分今天任务所需的各种替代品。一个小时前，他刚从组织的“工厂”里拿来的，包括一沓假币和一些冰冷的宝石，还有……一条泥鳅？
沙曼大惊失色，不等他反应，口袋里那滑滑的东西嗖地蹿了出来，一道暗影拖着一颗绿宝石赝品奔向查尔斯。
是灰色潜行！
它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口袋里的？
沙曼冷汗直冒，这个查尔斯的替身能力超乎自己的想象，如果他是个真正的敌人，那他沙曼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两说。
“一颗绿宝石？成色不错，只是……”查尔斯举起了那块高仿真的赝品，和灰色潜行同时凑近，仔细观察起来，“啊哈，没错，在里面。”
什么在里面？
沙曼越发莫名其妙。
“好了，我们很快会再见的。”查尔斯研究完那块石头，随手扔还给沙曼，从袖口里抖出一根拐杖——他居然还带着拐杖——像个英国绅士般不急不慢地踱出房间，“希望下次再见时，你能摆脱脖子上的小讨厌！”查尔斯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脖颈处。
有那么一瞬，沙曼似乎看见了他的眼睛——细长的眼缝，两颗灰色闪光的小圆眼珠，没有瞳孔，活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睛。
房门没有声响地关上了，房间里剩下沙曼一个人。他浑身冰冷，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，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一直在做梦，一个怪诞的梦。
查尔斯？查尔斯……
他端详着手中的宝石赝品，下意识地凑近看了看——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宝石，里面还有一小片“墨西”，没什么特别的。
沙曼回想起刚才查尔斯和他的灰色潜行一起观察时的样子……
一阵刺痛，深沉星期五从背后隐现，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块石头，举到眼前一厘米的位置，聚焦凝视。
天，通过深沉星期五的视角，沙曼发现，果真有什么东西在里面！
深沉星期五将宝石转了个角度，那一小片“墨西”露出了真面目——它就像一只蜥蜴的幼体，圆圆的小脑袋上顶着两颗大眼珠，纤细的四肢，还有一根长长的尾巴。
沙曼吓了一大跳。他掏遍全身衣兜，把今天带来的所有调换品都摊到地毯上，一个接一个地观察。
查尔斯说的没错，这些东西确实不单单是赝品——它们几乎每一件里都有个隐约能看清形状的小东西，不知是活物还是死物。
今天的“惊喜”实在是够多了。
沙曼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对面墙上，那儿挂着这户人家的全息影像合照——爸爸和妈妈显得都很年轻，他们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看起来也只有四五岁的摸样，天真可爱。
沙曼紧皱眉头，思考着什么……

回到住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。沙曼欣慰地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——十二点之前完成了任务，没有拖到星期六，这很好。
301大楼的住户们不到星期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，他们应该都在千里之外的自然保留地享受周末，有些人恐怕会拖到周一早上才能回来——城市化进程越迅猛，人们对自然的渴求就越强烈。但在等待的这两天里，沙曼还有许多工作要做。
这次是真正的工作，他自己必须完成的工作。
而且，他需要帮手。
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……沙曼疲惫地倒在床上，不知不觉睡去了……

3

“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！”邱蕾还是这么牙尖嘴利，从落座开始就一个劲儿地责备，“两个多月不见人影儿，没有邮件，没有电话，你到底干什么去了？！”
沙曼脸都涨红了，他最不擅长言辞，此刻更不知道该如何向邱蕾隐瞒这两个月的行踪。
该死，他本应该提前编好一套谎言。
“一言难尽，比较……复杂……”沙曼感到自己的额头开始渗汗。
“什么事情这么复杂，让你连老朋友都忘了联系？”王天石在一旁冷冷地说。他剃了短发，显得很精神。
沙曼更窘了，“呃……你们知道，我对那些电脑啊什么的，不太擅长，所以……”
一部全自动侍者机器人悠然滑来，圆滚滚的躯壳上三盏灯不停闪烁。沙曼茫然地盯着它看。
“原始人……”邱蕾笑了，她轻轻按下桌子上的一个绿色按钮，三杯饮料便从侍者的内仓里被推了出来，“看来和你保持联系只有靠飞鸽传书了。”
“鸽子可不好买，兴许博物馆能借你一只——标本。”王天石绷着的脸也放松下来，接过一杯饮料，递给沙曼另一杯。
气氛缓和多了。
沙曼干笑两声，趁机说道：“我的事儿回头会详细告诉你们，今天找你俩来是有事相求。”
邱蕾和王天石出乎意料地没有打岔开玩笑，而是认真地盯着沙曼，等着下文。
这反而让沙曼极为不好意思，“你俩别这么看着我，怪怪的。”
“我保证整个C区再找不出比你沙曼更怪的人了。”邱蕾严肃地说。
“说吧，我们听着呢——你可从来不求人。”王天石道出了二人沉默的原因。
沙曼思考片刻，组织了一下语言：“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一项调查，说实话，我自己都还不确定为什么要做这个调查，但是，肯定有用。”
邱蕾和王天石仍然没有说话，这对儿聒噪的活宝今天乖极了。
“这个，是线索。”沙曼从兜里掏出一沓纸条，放在桌子上，推到二人面前，“我需要你们帮我查一下这些住址对应的主人们的资料，尽可能详细，还有……他们的现况。”
邱蕾和王天石各自拿了一半纸条，研读起来。
“B区，13建筑群，552大厦……”
“F区，61大街，2002室、3013室……”
“保留区3号院……”
“这都是什么啊？”王天石莫名其妙地抬起头。
“你不是当上秘密警察了吧？”邱蕾眨了眨大眼睛，半开玩笑地说。
这些都是任务，是工作……沙曼心想。很奇怪，本来这些任务条在他眼里一直只是“任务条”，现在却勾起了他内心一丝惆怅和不安。
不过，他当然不能说出实情。
“不要问，直管去查，以后一定告诉你们。”沙曼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两位朋友。
邱蕾和王天石面面相觑，答应了。

和现代化信息设备打交道，沙曼不在行，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。工作既然开始了，就要好好干下去。
周六下午，沙曼难得地出现在组织的酒吧里，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客人们齐刷刷看向门口的大汉，酒吧内忽然变得异常安静。
沙曼感到一丝不自在，好在他做好了心理准备——提前准备，考虑周全，这是短短一天内他学到的。
“啤酒，谢谢。”沙曼走到吧台前坐下，尽量不去想背后那一双双打量他的眼睛。
酒保是个独眼大叔，肚子和身后的啤酒桶一个样儿。他若无其事地给沙曼倒好酒，不忘偷偷地瞟两眼。
沙曼没有发动深沉星期五，但还是觉得脖颈处有些痒，也许领导人正在楼上的监视器前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。
短暂的死静之后，背后的家伙们重新开始交谈、嚷叫……沙曼松了口气。
他要尽量表现得自然，就这么简单，简单得要命。
“嗨，新来的？”
谢天谢地，就在沙曼别扭不已的时候，最好的预想实现了——有人主动搭讪。
沙曼扭过头，看了一眼刚刚在身边落座的人——全套红色紧身皮衣，火红的短发，猩红的嘴唇，连瞳孔都像是燃烧的火焰。
“算是吧。”沙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，他可没想到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会是这么一个……看起来不好惹的……女人。
“不请我喝一杯？”
“不给我看看你的深沉星期五？”不知怎么，沙曼瞬间回想起的是查尔斯的这句话。
怎么老有人喜欢跟他提要求？
“再来一杯。”沙曼冲酒保说道。
红发女人饶有兴致地盯着沙曼看，沙曼不得不再次转过脸来，“还有什么问题？”
对方扑哧笑了，“你真是个怪人。”
沙曼没能理解她的话，只好皱着眉头等下文。
红发女人伸出手，“莎拉。”
莎拉自报姓名时的嘴型看起来性感极了——两片闪亮反光的红唇挑逗似的撅起，雪白的牙齿轻启再轻叩，舌尖随之轻快地弹动……
“沙曼。”沙曼如梦方醒，红着脸仓促地报上自己的大名，又忙不迭地回过头，喝了一大口酒。
莎拉翘起嘴角笑了，伸手去拿吧台上的啤酒，眼睛却没离开沙曼的脸，“你就是沙曼吧，那个不合群的‘小家伙’？”
早料到自己会被人背后议论——他可能是组织里唯一不混酒吧的工人——沙曼没有说话，心里却在想怎么从送上门的这个女人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，当然，前提是她也是名工人。
天哪，他太不擅长交际了。
莎拉见沙曼没有回应，撇了撇嘴，“名副其实。”说着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啤酒。沙曼用眼角瞥了她一眼，看见一道火光闪现在杯口，酒杯内便瞬间空空如也。
莎拉粗野地打了个酒嗝，站了起来，右手顺势滑上沙曼宽阔的肩膀，“有空再聊，‘小家伙’。”
沙曼不敢正视她充满诱惑的眼睛，勉强挤出一个笑，心里却叫苦连天——送上门的也给赶跑了。
火一样的莎拉刚刚离开，一直担当传话人的家伙就出现在眼前。这个彪形大汉剃着光头，脑袋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。
“上来吧。”
沙曼又感到后颈传来一丝痛痒，跟着大光头上了楼。

上次见领导人是两个月前了，正是他加入组织那天。
领导人还是坐在那张床边，低着头，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。沙曼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理解，为什么他要在房间里对放两张同样的大床，又为什么老是坐在床边？
“沙曼。”床边的男人开口说话了，脸却还是冲向地板，“只在周五工作的沙曼。”
他像没睡醒一样喃喃自语，上次也是这样。
“沙曼，”男人继续呓语，“健壮的中国人，沉闷的大家伙……”
鬼晓得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。
沙曼感到很不自在，呆呆地看着身材瘦小，穿着一身白色修身衣，留着简洁短发的领导人。他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，看起来顺滑无比，穿着一定很舒服。
“沙曼……”男人没完没了的絮叨着，“沙曼表现一直很不错，可以说，非常优秀，但是……”
谢天谢地，总算出现个转折词。
领导人扭过脸看着沙曼，单眼皮下透着没睡醒的迷离，“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？”
不详的预感。
沙曼愣了一下，干咳一声：“没有。”
“哦，沙曼……”领导人忽然往床上蹿了蹿，他没有任何肢体动作，但是沙曼看得出来他确实在移动，瞬间便已经端坐在了床中央，像沙漠中一条盘踞而起的白色响尾蛇，“你我可以坦诚相待，有困难就说，我不会冷眼旁观的。”
沙曼不太理解他在说什么，干脆用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，“我只是……尝试着融入……组织，我希望多认识几个……呃……伙伴。”
不知怎么，这套演练了上百遍的敷衍之词说出口，沙曼仍然感到非常不自在。
领导人似乎很费力地抬了抬眼皮，“很好，沙曼，你会喜欢大伙的。他们都是不错的人，对不对？”
“是。”沙曼木讷地应道。
“好了，沙曼，下去吧……”领导人像一根柔软的塑料吸管似的朝床上缓缓倒下，一副要休息的样子，“希望你喜欢莎拉，还有她的‘小火苗’。”
看来他的确在监视楼下的一举一动。
沙曼点了点头，随着大光头退出房间。外面依然很吵闹，沙曼心事重重。
领导人叫什么名字？他的替身是什么样子？能力又是什么？……
沙曼沉重的脚步踏在木质台阶上，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些问题。走过酒吧客人们身边时，他也开始猜测，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工人，来路又是怎样的……
需要了解的还很多啊……
出了酒吧，一阵凉风吹起，沙曼竖起衣领刚要迈腿，却听见背后响起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：“要兜风吗，大个子？”
是莎拉。

4

莎拉的红色机车令人印象深刻，沙曼不知道自己是被莎拉吸引还是被这台火焰般炫目的机器吸引，反正此刻屁股已经颠簸在后座上了。莎拉没戴头盔，好像她的机车没有配备这种东西，他自然也没有享受到任何保障安全的待遇。
疯狂的女人。
路面上几乎没有多少车辆，但仅仅是“路面上”，现在大部分的交通工具都采用了悬浮动力或反重力推进系统。不断有相向或者相对的车辆驶过，车里的人对莎拉和沙曼无不侧目——刺眼又怪异的一对儿。
沙曼看着眼前的火红短发在风中振动，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。他不知道莎拉要带他去哪儿，肯定不是兜风那么简单。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，他们的前进路线不断变换，很快就远离了市区，驶进没什么人的郊区。
回头望去，城市就像一座积木搭建成的碉堡，愈行愈小。恰在此时，一抹阳光穿透云层，射向城区，漂浮在空中的几艘飞艇反射着点点光斑，成片的楼宇外墙也闪耀起来，顿时，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首饰盒。沙曼内心一动——他还从未见过城市这么美的一面。但很快，光带迅速收紧、消失，首饰盒又黯淡了下去。
机车驶下公路，在一条小路上开了一段，最后在一片广阔的荒地前停下。
“到了，大个子。”莎拉支好车，扭头说了句。
沙曼从车上下来，狐疑地环顾了一圈，这是一块普通的待开发的荒地。
“很荒凉，对吧？”莎拉出神地盯着远方某处看，“你喜欢这种空旷吗？”
奇怪的话题。
沙曼思考了片刻，摇摇头，“不知道。”
对于这个回答，莎拉报以微笑，她歪头看着沙曼，“难怪大家都说你是最怪的，恐怕除了工作，你对什么都一无所知。”
“差不多……”沙曼无奈地笑了笑，随即惊讶于自己笑了——他应该很久没有笑过了，自从那件事之后。
一瞬间，染血的手掌和冰冷的躯体又在眼前闪现，沙曼皱起眉头，没有接着说下去。
“你好像有不少心事啊。”莎拉往后一靠，环抱起双臂倚坐在机车上，一副研究者的姿态。
沙曼没有作声，沉默地看着遥远的地平线。
太阳开始西沉了。
“你之前是做什么的，我的意思是，进入组织之前？”
“酒店服务生。”沙曼脱口而出，自己也吓了一跳——他怎么就对她毫无戒备之心呢。
“哦？有意思……说说。”
话已至此，沙曼只好继续“交代”：“C区最大的酒店，你应该听说过，我是那儿的服务生，没什么特别的。我喜欢平静的生活，所以这份差事很令我满足，直到……”
“直到发生了一起命案，对吧？”莎拉几乎是不带感情地说出此话。
而沙曼的震惊不亚于上次遭遇查尔斯，“你怎么知道？！”
“这个时代，死一个人就算大新闻了。”莎拉耸了耸肩膀，“更别说两个月前，你所说的C区最豪华的酒店，云门，一下子死了三名客人，其中还有一个孩子……”
沙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，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，胸口像塞了一块大石头。眼前仍在滔滔不绝的莎拉变得有些模糊，说话声也越来越小。恍惚中，沙曼看见自己正奔跑在酒店客房区的走廊中，颠簸的视野，暗红色的地毯，桔黄的灯光，他大口喘着粗气，边跑边举起双手看，它们被血染红了……
“沙曼……沙曼！”莎拉提高了音调，把沙曼从思绪中拉了回来。
“啊，怎么了？”
“该我问你怎么了！你发什么呆？”莎拉很不满。
沙曼微微叹了口气，没有回答，扭过头看向天边。
莎拉走了过来，看着沙曼的侧脸，欲言又止，也扭过头望向远处。
夕阳如火，正烧熔着地平线上的一切。
沙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，问道：“你知道……凶手是谁吗？”
莎拉略显惊讶地看向旁边的大汉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。
“我只是随便问问。”沙曼挤出一个友善的笑。
“走吧，天快黑了。”莎拉转身走向机车，潇洒的跨上，“凶手……该怎么定义呢？你听到的，或者亲眼看到的，都不一定是真相。”
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玩不了文字游戏。
沙曼一脸问号地看着莎拉。
莎拉发动了车子，在机器轰鸣中又追加了一句：“这个世界上，还有比杀人更可怕的事。”

凌晨两点。
沙曼躺在床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，莎拉火红飒爽的短发还在眼前振动。
这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接近自己？她会不会是领导人派来监视自己的？
沙曼重重地翻了个身，思索着。
在回来的路上，莎拉迎风大声告诉他：“注意你的睡眠，沙曼，不要轻易睡着！不要轻易去做梦！”
可笑。梦是能控制的吗？她为什么说这种令人费解的话？
沙曼又联想到了查尔斯——那个绅士般的小丑，或者小丑般的绅士——他也尽说一些听不懂的话。
莎拉不会和他是一伙的吧……
想到这儿，沙曼彻底睡不着了。他从床上一跃而起，拉开窗帘，站在窗边往外看。
他所居住的C区没有其他几个区热闹，除了云门大酒店，也没什么太出名的建筑。但是他喜欢这种“落伍”的老城。“现代化”，他太讨厌这个词儿。所以，酒店发生那件事之后，他本应该逃到天边，尽量远离，但还是心存侥幸地留了下来，一是因为他其实无处可去，二是因为他太喜欢这里，三，是因为……
“哦，我可怜的沙曼，不要担心，都交给我吧，我会抹去你一切烦恼。”
领导人那张睡不醒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，他站在酒店杂物间的门口，懒洋洋地倚在门边。
而沙曼当时正蜷缩在贮藏室一角，用一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宽边牛仔帽遮着自己的脸，浑身发抖。
“沙曼，不必惊慌。我不会告诉别人的，沙曼，你是个好人……”
双手都是血，乳白色的酒店服务生制服上也沾满了血，沙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。
领导人继续用催眠般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安慰他，“别哭了，沙曼，这不是你的错，我知道你是不小心……别哭啊……起来，跟我走吧。”
这句话就像一个无法抗拒的指令，沙曼顶着那似乎能带来安全感的帽子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，跟在他后面。之后他们来到一间有两张白色大床的房间，怎么到的那儿沙曼却完全不记得了。唯一还有印象的是，领导人像一位温柔的妻子般把他安置在其中一张大床上，安慰他睡着。床很软，很舒服，像一块巨大的海绵，而他则像一滴小水珠，被迅速地吸纳……耳边的轻声细语也让他很安心。
“睡吧，沙曼，睡吧，沙曼……”
窗外，一声尖利的刹车声惊醒了沙曼。天，他差点儿站着就睡着了。
沙曼摇了摇脑袋，立刻清醒不少。
至今不知道真实姓名和替身能力的领导人，突然出现的查尔斯和主动接近的莎拉……才短短一天多的时间，沙曼简单的生活就被搅了个乱七八糟，像一副原本整齐的扑克牌，被人呼啦一下扔在了桌子上，变得散乱不堪。
再熬一天，邱蕾和王天石应该就有消息了。
困意像头猛兽，突然从角落里扑过来。沙曼快撑不住了，只好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瓶。
“如果你实在想睡，就吃这个。”莎拉把他送到家门口时，扔给他一个没有任何标签和说明的小药瓶，然后猛轰一把油门，像团火焰般消失在路口，留下欲言又止的沙曼站在路灯下。
真奇怪，好像自己特别信任这个疯女人。
沙曼拧开药瓶，发现里面装着暗红色的小颗粒。他服下两颗，立刻感到胃里燃起一股火焰，灼热顺着食道、气管急窜上来，烧得他疼痛难耐，连眼珠都仿佛要往外喷火，接着他眼前一黑，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5

次日，晌午。
沙曼在洗手间的冰冷地面上醒来。
药瓶还攥在手里，里面的小颗粒洒出来了一些。在他倒地的瞬间，意识的最后一秒，他还在想：“毒药？！”
但是现在，他却感到精神百倍，清爽抖擞。
沙曼爬起来，从瓶里捏出一粒药仔细端详着，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神奇药品。正在这时，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。
一定是邱蕾和王天石。

还是上次见面的咖啡厅。
邱蕾和王天石一脸凝重，沙曼心里浮起一丝不安。
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，邱蕾先开口了：“在反馈给你调查结果之前，你得先老实交代。”
“交代……什么？”沙曼有些意外。
“这两个月你都干吗去了？越详细越好。”王天石锐利的目光紧紧钉在沙曼的脸上。
看来只好招了。
沙曼轻轻叹了口气，将两个月来为组织工作的事说了出来，当然，这是他事先加工过的，云门里发生的可怕事件和替身能力他只字未提——他不想让这两位普通人类朋友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。
邱蕾和王天石显然很惊讶，但也没那么惊讶。这只能意味着，他们受托于沙曼调查的事情更令人震惊。
果然，听完沙曼的“供词”之后，王天石先开口了，他直接避开对供词的评价，说道：“你要我们调查的那些人，可不简单啊。”
沙曼屏气凝神，生怕漏听了一个字。
“看看这个。”王天石左右张望了一下，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叠档案纸，推到沙曼面前，“一开始我们只是利用公共网络资源寻查这些人，没发现什么特别的，几乎都是中产阶级、忙碌的上班族之类，哦，还有个别是政府要员……”
沙曼边翻看着资料边听王天石说。
“但是昨天下午，城里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。”邱蕾插话。
“一场大火？”沙曼突然接道。
昨天下午从领导人的房间下来时，他看见酒吧里的一部分客人正围着一台全息影像电视欢呼，画面似乎是某个区发生的一场大火。虽然火灾已经很少发生，但也不至于这么新奇，当时沙曼还在纳闷。不过他现在更纳闷的是，自己为什么会近乎本能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。
“没错，就在B区，13建筑群，552大厦……熟悉吗？”
沙曼当然有印象，“我的任务之一，还是我最早一批任务中的一个。”
“再看看这个。”王天石又推过来一个本子，“刚刚整理好的，这场火灾的一些资料。”
沙曼拿过本子开始翻看。
“先别看前面几页，那都是官方报道，留意后面的黄页。”王天石有些得意地说，“这可是我托内部朋友搞到的资料。”
沙曼赶紧找到那两张黄页，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很多信息，诸如纵火嫌犯的资料，受灾大楼的结构图、功能区介绍等等。
“简单来说，我们总结了一下，”邱蕾甩了甩长发，显得有些兴奋，“这是场恐怖的灾难。火灾中死了16人——想想看，这在今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——但是官方报道的死亡人数却只有5个。”
“政府那一套……但也没那么简单。”王天石继续说，“听好，这才是重点——剩下的11名遇难者，恰恰都在你让我们调查的人群之中！”
“什么？”沙曼感到背脊一阵发凉。
“还有更精彩的！”邱蕾眼里闪着光，“警方还未公开的调查结果是，这11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纵火犯！”
“这怎么可能？！”沙曼简直要惊叫起来了，“纵火犯烧死了自己？”
“只是怀疑，警方还在继续调查。不过我那位内部朋友说——他参与了调查——这11个人的死状非常……怎么说呢……安详！”
沙曼头皮发麻，思绪混乱，眉头拧在了一起。
“能搞到的消息暂时就这么多，其他人……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特别。”王天石像刚讲完一个紧张激烈的故事般，松了口气，往后靠去。
“也许再发生一场意外灾难，才会爆出新料。”邱蕾半开玩笑的补充道。
也许可以反向思维，从G区301大楼开始调查。
努力冷静下来的沙曼突然灵光一闪。

E2建筑群现在的图案是中国古长城。
沙曼起先心里还涌起了一股自豪感，但马上被紧张的情绪代替了——真正的调查开始了。
301大楼。
关于怎样监视，沙曼想过好几套方案，高科技手段肯定是没戏了，他玩不转。潜入蹲守，他过于高大的身形十分不利，而且这样一来他很难做到多点监视。那么就只好用最笨的方法了。
深沉星期五的右手臂牢牢抓在301大楼第七层的一扇窗户边，沙曼小心翼翼地朝窗内窥视着。楼下六层的住户们都还没有回来。
沙曼还记得这一户他调包过的物品，现在他正紧紧盯着卧室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。男主人刚刚去了洗澡间，还没有出来，女主人正靠在床头看书。
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？
沙曼又想起邱蕾和王天石的调查，想起B区那11个自杀式纵火犯。他没有看见尸体的照片，但不知怎么的，那些人在他脑海中是一群僵尸的形象。
卧室门打开了，沙曼收回思绪。深沉星期五朝窗边挪动了一点儿位置，以便更好的隐藏起沙曼。男主人穿着浴袍走进来，和妻子说话，之后两人开始做爱。
沙曼有些尴尬——他可没想过偷窥任何人的私生活。
夫妻二人完事之后就睡觉了，沙曼吊在窗户外面一动不动（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他，他其实是悬浮在空中的状态），执着地等待着。
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在床头柜抽屉上，他确信，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儿。
一分钟……两分钟……要命，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。
虽然替身的体力完全取决于本体的精神力，谈不上“累”，但沙曼还是动了动大脑中的某根神经，深沉星期五换了一只手做支点。
幸好女主人这一侧的床头灯没有完全关掉，否则沙曼很可能忽视变化——抽屉突然往外移动了一两厘米，就好像里面有东西在往外推一样。变化太快，沙曼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。他屏息凝神，再次聚焦。
没错，抽屉又动了！
沙曼立刻调动了大脑的感官指令，好使深沉星期五的视线焦点能够锁定抽屉上的那道缝隙。他只恨深沉星期五的特殊能力不是透视。
这次看清了——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，不，是什么东西的触手伸了出来。
沙曼想起抽屉里原来的东西——几件黄金首饰。首饰里的动物幼体形象此刻又浮现在眼前——有些东西不像是地球上的任何物种。
触手接二连三地顺着抽屉缝伸了出来，紧接着第五只触手之后，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露了出来。沙曼首先想到了章鱼，但是章鱼可没有这个东西的眼睛——三只闪着光芒的绿色小眼睛。
一只、两只、三只……抽屉里的东西似乎确定环境安全，像一小股潮水般涌了出来。它们形态各异，每个都只有拳头大小，几乎都是圆脑多足。虽然隔着多功能玻璃窗，沙曼仍然确信它们行动时悄然无息。
速度最快的那几只消失在了男主人那一侧，微弱的床头灯光照不到他那里。但是沙曼可以看清女主人这边可怕的一幕——这些看起来黏糊糊、奇形怪状的小东西聚拢在女人嘴边，用灵巧的触须扒开了她的嘴，然后，一只接一只地钻了进去！
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就是个拥有替身这种超能力的“变异人种”，沙曼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。他本想立即打碎玻璃冲进去，做点儿什么——按以前的脾气他一定会这么干——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令他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审视和调整。
他决定按兵不动。
寄生兽般的小东西消失了，床上两个人的身体一阵猛烈抽搐，然后坐了起来。男主人走到了门口附近的电脑前，操作起来，不知道搞什么名堂。女主人则打开衣橱，似乎在翻找什么。总之，两人像是接到了“立刻起床活动”的指令一般，机械而僵硬地忙活着。
沙曼想看清男主人到底在做什么，于是大胆地把脸贴在了玻璃上。
他这一举动险些要了他的命。
就像变戏法一样，女主人异常惨白的脸突然就出现在了窗户的另一侧，离沙曼的脸仅隔着几个厘米的玻璃厚度。她张开血盆大口——正常人类的嘴巴可张不到这种程度——像蛇一样吐出舌头。沙曼惊起一身鸡皮疙瘩，下意识地往后倒去——后面可是一片虚空——他掉了下去。
在半空中，深沉星期五瞄准楼体墙壁猛地击出一拳，谢天谢地，虽然它的攻击距离有限，但拳头还是牢牢地戳进了厚实的钢化墙壁里，与此同时，沙曼感到自己的拳头传来一阵酥麻。
真够要命的！
沙曼刚固定住自己的身体，就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去，他想……
他根本没来得及多想！就在自己刚才的藏身处，那个女人已经打开窗户跳了下来，或者说，朝他扑了过来。
沙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，但绝不是请他上去喝茶。这么一个人，别说展开攻击了，就算是直直地砸过来也够他受的了。
深沉星期五一个横向跳跃，在旁边两米处的墙上凿开两个大洞，在最后一刻避开了这颗人肉炸弹。沙曼的身体晃荡了两下，再次稳住。
沙曼惊魂未定，朝下看去，更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——女人贴着墙面下坠，忽然调转方向，用双手双脚硬生生地抓贴住墙面，使身体停止下落。四道血迹顿时呈现在灰银色的墙面上。
沙曼瞬间明白了B区大火纵火犯的恐怖之处——他们肯定都是没有痛感的，直到死亡也不会感到一丝疼痛。
那个女人——或许称之为怪物更合适——像壁虎一般灵巧，她拔动双腿和快磨烂的两只手，弓着身子朝沙曼猛冲过来。
看来不出手是不行了。
沙曼等着怪物冲上来，准备给她迎头一击，但他忘了楼上还有个丈夫。所以，正当他小心拿捏深沉星期五这一拳的力道时，自己的肩膀就先重重地挨了一下。
从四楼的高度直接摔下来，滋味可不怎么好。
沙曼狼狈地从草地上爬起来，脚踝处传来微微的阵痛。
头顶，会合后的两只怪物几乎没有停止攻击的步伐，双双奔来。
好在地面战对沙曼是有利的。他立刻调整身形，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，准备迎敌。深沉星期五第一次露出了完整的体貌——超过两米的身高，通体青色，虎腰熊背，四肢壮硕，比任何健美先生都发达的“肌肉”，各关节处覆盖着装甲般的厚厚的“角质”，刚毅的脸庞上有两片护腮似的东西，嘴巴则是一条简单的黑线条，坚挺的鼻梁，墨镜镜片似的双眼，最令沙曼喜欢的，是他也“戴着”一顶“宽边牛仔帽”，和自己的很相近。
两颗人肉炸弹轰至眼前。
屹立在沙曼身前的深沉星期五闪电般挥出右拳，当即击中了女怪物的脑袋。
惨不忍睹。
沙曼还是没控制好力度，女怪物脑浆横飞，溅了一地。男怪物则灵巧地躲过这致命一击，在离沙曼两米多远的位置落定。
如果深沉星期五有自己的感知，也会觉得恶心吧。
沙曼瞥了一眼倒在矮草丛里的女怪物尸体，想起莎拉说的那句“这个世界上，还有比杀人更可怕的事”。
把人变成怪物，应该算一件。
男怪物弓着腰，两腿夸张地岔开，双臂下垂，似乎在等待进攻的时机。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，身体也较瘦，但有了刚才交手的经验，沙曼可不敢有丝毫大意。
这次他主动出击，一个箭步弹射过去，深沉星期五闪电般击出一拳，直冲对方大腿膝盖——如果可以，沙曼想尽量留活口。
那东西怪叫着侧滚向旁边，还不等站稳，沙曼又意动深沉星期五，令补它上一记右勾拳。眼看着拳头就要将对方打翻在地，怪物竟然举起双臂生生抗住冲击力。顿时，骨断筋裂，皮肉横飞。
真是不可思议！
虽然自己也是刚刚获得替身能力不久，但是沙曼知道，一般人是无法看到替身，只有拥有替身能力的人才能看见替身。可眼前这怪物似乎也能看见，这不禁令他吃惊。
难不成这东西也拥有替身的能力？
沙曼愣了一下，就在这微秒级的空挡，双臂几乎报废的怪物飞起一脚，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弹射过来，沙曼立刻感到自己的小臂传来火辣辣的疼痛。
这下可激怒了沙曼。他恼怒地回击一脚，怪物惨叫着朝后滚去。深沉星期五跟进，连续轰出几记重拳，但那怪物竟然都躲开了，虽然姿势狼狈得像一只不停跳动的破皮球。
看来搞定他只是时间问题了。
沙曼心想，一边继续控制深沉星期五连续出击。敌人渐渐被逼到楼体和一面植物墙之间的死角里。
最后一拳！
沙曼瞄准了怪物躲闪的空挡，正准备挥出致命一击，突然觉得后脖颈一凉。他侧转头，眼角瞥见脑花崩裂的女怪兽正举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袭来。
接着是恼人的阵痛和无尽的黑暗……

观众3号

这个和求《《沙曼只在周五工作》的八卦》那个帖子有联系吗？

观众3号

终于有时间看完了，这个是正式出版了的？

让我想起了好多人，过去的黄金文区曾经是很多人聚集的地方，现在感觉凋零了……

很不错的说，似乎楼主还发了后续？明天有时间继续看。

在想，那是一个三口之家吧？那个孩子（似乎是女孩儿吧？）最后怎么样了呢？会不会被主角收养？

胡张

回复 3# 观众3号

已经发表了 在《科幻世界》2011增刊上
太长了 三万四千字 就算是乔迷也不是很多人有耐心看完
一家三口的设定只是一笔带过 没有让他们进入故事

这个区……真的好凋零啊……

色拉

但也常常有些游魂回来逛逛~~ 很棒的文字，很厉害

JoSnail

《科幻世界》2011增刊上有发表么？会去买回来好好看的！